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望美人兮长颈鹿 作者:芥末君 美人是个无性恋 一 陈汇对李珞珈是标准的一见钟情。 1993年夏末,燕园里熙攘着两千多名新生。陈汇捏着被汗湿得发皱的通知书,四处寻找计算机专业的报到点。他在炎夏的蝉鸣中迷了路,一路晃悠到了静园,在一片白墙琉璃瓦里遇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样貌好看,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白`皙皮肤像骨瓷一样,站在树荫下温润生光。他留着长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发梢在闷热的微风中偶尔扫到手里的材料。 陈汇拐过墙角就看到了他,本来准备凑上去搭个话问个路的,不知怎么就忽然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珞珈,直到不一会儿被报完到来参观的哲学系新生人流拥挤着裹挟走了。 陈汇听见有人招呼李珞珈,就记住了发音,心里默默把这个名字咀嚼了好几遍,翻来覆去地想是哪几个字,想着想着就灵机一动去找哲学系新生榜,在二十来个名字中间果然找到了最特别的那一个。 李珞珈。 真好听。 陈汇用尽自己的高考语文成绩想出了一个词不达意的比喻:好听得像山巅扑面而来的风。 新生榜上只有姓名和班级学号,所以直到一周后的宿舍夜谈会上,陈汇才知道李珞珈的性别。 燕大宿舍有吊扇,吱吱呀呀地扇动着热风,一宿舍六个血气方刚的新生就在这星月夜里躺平了聊带着咸湿味道的话题。 不知谁起了个话头,说计算机系就没个好看的姑娘,六个人便各自清点开了见过的女神。 轮到陈汇了,他挺不好意思地讲了实话:“哲学系的李珞珈……她特别好看。” 舍长马飞宇便一愣,噗嗤就笑出了声:“李珞珈?哲学系的系草?” 陈汇不信:“啊?” 老三李辉也是海淀的,闻言探出头来:“李珞珈我认识,隔壁高中保送的,长得确实好看——再好看也没用啊,是个男的。陈汇你春`心错付啊。” 陈汇垂死挣扎:“可是他留长发……” 马飞宇不屑地撇撇嘴:“哲学系那群怪人,哪天男的穿裙子女的剃光头我都不奇怪。” 陈汇就不说话了,盯着上铺床顶思考了一夜人生。 陈汇再次见到李珞珈是开学后不久,在图书馆。 他生来不认路,本来是去借计算机类辅导书的,对着图书馆的路线图居然就从工学区走到了文学区,最后迷茫地站在一排排形式逻辑中间,一扭头,看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也在找书。 他微微仰着头,身边是一扇木制的拱形窗,夏末秋初的午后阳光透过窗外的爬山虎照进来,发梢泛着碎金,侧脸像会发光一样。 陈汇完全没想到会再见到李珞珈。他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声音太重,他有点怀疑李珞珈都会听到。 陈汇犹豫了一会儿,没舍得立刻走,掩饰性的蹲下,随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翻看,深呼吸来平复自己莫名其妙的悸动。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陈汇能感觉到李珞珈仍然站在那里,这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连偷偷瞟一眼都不好意思。窗外吹来带着青藤香气的热风,李珞珈的影子投在陈汇身前,衬衫衣角随风翻动,撩拨着他心头一点不知名的情绪。 李珞珈的影子忽然动了,陈汇忍不住屏住呼吸。他听到了朝他而来的脚步声,以及一个非常好听而沉稳的……男声: “不好意思——” 陈汇下意识回头,看到李珞珈在一步开外弯着腰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礼貌的笑意向他点点头,眼神向他蹲着的那排书架示意了一下。 陈汇头脑发懵,钝了半拍才想到是他在这里蹲得太久碍着别人了,刷地就脸红了,慌张地合上手里根本没看进去的书塞了回去。 李珞珈便也蹲下`身来,从那一排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也包括陈汇之前随便拿的那本《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他拿着书向陈汇微微一笑,用广播腔一般十分悦耳的普通话道了谢。 ——再好看也没用啊。 有那么一瞬间,陈汇脑子里闪过李辉的话,然而他根本来不及在意这个。 直到李珞珈走了,陈汇还像只蘑菇一样默默地蹲着,一遍一遍回放这称不上交流的会面。李珞珈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太好看了。 之后大半个月陈汇都是失魂落魄的。 马飞宇觉得不可思议。他说陈汇啊,这打击有那么大吗?哲学院那群人都那么装,就算李珞珈真是个女孩儿你也不能够啊。 然后他又果断地说服了自己,长那么好看一张脸,一时迷惑也是有的。陈汇小同志别怕啊。 陈汇就懵懂地点头。 他也讲不清是不是一时迷惑,总之这一时之内,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真的栽了。 二 陈汇养成了去图书馆蹲点的习惯。 他记得李珞珈那天借的三本书的书名,每次去都会借出来,摆在哲学区的馆内阅览桌上,在写基础课作业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被纯粹理性绕进了云里雾里。 哲学区平时人少,只有期末才会有大批学生来借阅马列复习考试,因此陈汇的出现就像打破了某种平衡。第一次去的时候陈汇简直要被女生们盯着他桌上计算机类参考书的奇异目光给吓退,但是没办法,他还是想见李珞珈。 李珞珈有时候会与他共用一张阅览桌,每到这时候陈汇就会紧张得不敢抬头。李珞珈礼貌而安静,陈汇酝酿了很久才借口没带笔跟他搭上了话。 而两个月之后,当从借笔到借手帕的一系列借口都被他用过之后,陈汇实在不知道要怎样开启话题了,最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向李珞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陈汇心里明白自己借东借西的行为很傻,睡前盯着床顶也会沮丧地觉得在李珞珈眼里自己肯定就是个傻`逼,然而只要第二天看到李珞珈,他还是会飞蛾扑火一样绞尽脑汁地期盼一次短暂的交流。 就算只是简单的自我介绍。 这一天晚上陈汇又瞪着床顶半宿,险些失眠。 接下来是考试周,哲学区的人骤然多了起来,陈汇没有再见到李珞珈。他奔波于考试之中,忙得像个陀螺,只有晚上大脑放空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李珞珈,就像心里挨了一记闷棍,难过得厉害,又没办法说出口。 放假第一天下雪了,图书馆里空旷了很多,陈汇掸去肩上的雪花,踩着浸了水的鞋子又去了老位置。 李珞珈依旧没有来。 陈汇心不在焉地翻着那本他借出很多次的《纯粹理性批判》,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额头发热,一会儿想着李珞珈大概也是要考试,一会儿想着那天的自我介绍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几乎要睡过去,迟了半拍才注意到耳畔响起的脚步声。 是李珞珈。 他穿着一件双排铜扣的白色大衣,在隆冬室内的深色调之中显得格外好看。陈汇下意识朝他弯起嘴角,想问问李珞珈为什么这么久没来,又觉得没有合适的立场,还在犹豫的时候,李珞珈已经先开口了。 李珞珈邀请他去草坪散步。 陈汇简直热血冲顶,刷地站起来就要跟着李珞珈走出去,还是被李珞珈拉了一把才想起穿外套。李珞珈就在一步外看着,陈汇简直不自在到了极点,大脑昏沉锈蚀,动作僵硬笨拙,险些内外穿反了。 回字形的图书馆中间是一片草坪,春日里是讨论学习约会的好去处,现在却覆着及膝的深雪,悄寂无声。 陈汇本来就有点晕,被激灵灵的冷风一吹,更是头脑发热,忍不住落后半步看李珞珈的背影。李珞珈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背后,被扎在浅灰色的围巾里,显得柔顺而无害。陈汇有点走神,很想上手摸一摸。 李珞珈走到院子里就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陈汇,嘴角微微上挑:“你喜欢康德?” 陈汇整天都处于短路状态,没过脑子地答道:“不,我喜欢你。”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面色惨白。 然而李珞珈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没有恶心,没有畏惧,甚至没有惊讶窘迫,就像他真的早就猜到了。 陈汇话一出口就腿软地退了半步,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直到听完李珞珈这句话才忍住了站在原地。 陈汇对李珞珈的好感按说不怎么起眼,毕竟中国社会,同性恋是个挺遭忌讳的事儿。虽然哲学系环境能好点儿,他自己都没有确定,也不敢真的表露出来。李珞珈怎么可能看出来? 再想起宿舍夜谈时的八卦,李珞珈曾经在拒绝女生表白的时候说过自己不喜欢女孩子,陈汇浑身发烫,心里有奇妙的星星之火在摇曳。 陈汇小心翼翼问:“你……不反感?” 李珞珈笑了:“不反感。” 陈汇觉得嘴里非常干,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你也是?” 李珞珈这回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了半晌,否认了:“大概不是。” 陈汇眨了眨眼,没有反应过来。 这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回答,这已经比陈汇设想的诸多抓包情景好上千百倍,然而他还是有点受不来。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缓慢的凝固,忽热忽冷的体温就像李珞珈的回答一样令他晕眩,陈汇僵硬得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最后陈汇说:“哦。” 陈汇其实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道歉,比如道谢,然而他没能说出来。早就烧得昏昏沉沉的脑子完全不带动弹的,陈汇像根木头一样杵了一会儿,直挺挺地仰面晕了过去。 三 高烧、肺炎并发感染性休克,陈汇念大学的第一个春节是在燕大附属医院过的。 李珞珈送他到医院并且陪护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陈汇的室友们来替班。 而当家在北京的李辉都歉意地表示家里要去郊外过年没法来陪陈汇的时候,是李珞珈再次承担了送饭的任务。 陈汇特别不好意思,毕竟这事是他自己的问题,李珞珈听到他那么尴尬的表白之后还能送他来医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实在没有必要这样照顾他。然而等陈汇把话头提了两遍,李珞珈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陈汇也就不说了。 他并不是真的想让李珞珈走。 李珞珈一般十二点左右来,从医院旁边的鲁菜馆买两份午饭陪陈汇吃完,再待到晚上给陈汇带上来晚饭和充当早饭的饼干。 陈汇注意到李珞珈口淡并且不爱吃肉,于是腆着脸勾搭了护士姐姐问出来附近有一家做江浙菜的。李珞珈下次来的时候,陈汇就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提了一句。 他自认演技不错,然而李珞珈挑起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好像已经把他心思看穿了。第二天李珞珈果然带了两份不同的饭,依旧把鲁菜给了陈汇,自己留了江浙菜。 陈汇咂摸着这殷勤估计是献对了,不由得偷摸着开心起来。 下午的时候,李珞珈就坐在窗边看书。 临近春节,双人病房也只有陈汇一个倒霉催的住着,李珞珈便把另一张病床的小桌板支成桌子,依旧像在图书馆一样读书做笔记,眉眼精致得像一幅画。 陈汇半躺在病床上拿着马飞宇带给他的《算法导论》做幌子看美人,一边看一边嫌弃自己没出息一边继续看。 大年三十那天医院有联欢,病人都给发饺子,替陈汇送晚饭的李珞珈也领到了一份。李珞珈很斯文地跟护士道了谢,却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家,而是陪着陈汇吃了一顿饺子,呆到八点多了才走。 饶是陈汇把心理预期降低到泥潭里了,也不禁为李珞珈的陪伴心动了一下,像是风雨后一颗未死的杂草悄声地探出头来,挠得心头痒痒的。 李珞珈说了他不是,但并没有明确拒绝自己……吧? 陈汇默默地想着,听着窗外热闹的鞭炮声,觉得这个重病兼求爱未遂的凄凉春节,其实没那么糟糕。 陈汇被批准在大年初六出院,李珞珈来接他。 寒假还剩九天,想到单程就是两天两夜的火车,陈汇果断决定不回家了,直接回学校复习开学考试。 李珞珈闻言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在陈汇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上了一辆奥迪。 坐上副驾驶的时候陈汇还处于震惊中:“你的车?你有驾照?” 李珞珈边系安全带边答道:“家里的车,我有驾照。”说着,又看了陈汇一眼。陈汇没反应过来,李珞珈便提醒道:“安全带。” 90年代的大街上,谁坐车还系安全带?陈汇虽然也坐过出租,但完全没这个意识,笨手笨脚地找到安全带扣锁,半天没能塞好,急得脸都红了。 李珞珈便从他手上接过安全带搭扣,擦着他大腿边锁好了。陈汇看到李珞珈的长发有一缕落到自己的裤子上,手指一动,还是忍住了没有去摸。 回校后的日子有些无聊。 陈汇从图书馆初八正常开馆开始就天天去,依旧是哲学区,也没有别的人,就他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暖气旁,桌上放着几本编程习题集和《道德形而上学原理》——那是李珞珈最近在看的书。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李珞珈准点在图书馆出现为止。 令陈汇惊喜的是,李珞珈进到哲学区阅览室的时候,居然先张望了一下,看到陈汇在,才大步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得好像就是在找陈汇一样。 联想到李珞珈在自己住院期间的照顾,陈汇心底的野草简直要疯长成大草原。 然而到底是被拒绝过一次,陈汇稳重了许多,很小心地避开了敏感话题,只是照常自习兼偷窥。而李珞珈似乎也没有异状,念起书来全神贯注,沉静得像一尊雕像。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珞珈居然开口邀请了陈汇一起。 陈汇几乎是飘着跟上李珞珈到了食堂。 大锅饭,荤素都是有准的,陈汇见李珞珈挑完了一素,另一荤随便点了,便也留了个心眼,自己的素菜也挑了李珞珈爱吃的,换来了李珞珈一个惊讶的眼神和一句道谢。 陈汇志得意满,无论如何也矜持不起来了,竭力压抑着憧憬问:“李珞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珞珈用筷子指了指面前对换的菜碟:“我以为这应该叫你对我好。” 陈汇脸红了,做了一次深呼吸:“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那你呢?” 你为什么陪着我,为什么容忍我亲密至此? 李珞珈半晌没说话。 陈汇心如擂鼓看着他,拳头在桌子下攥得死死的。 李珞珈思索了一会儿便得出了结论,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想了解同性恋。” 陈汇一懵。 李珞珈微微蹙着眉,语速很慢,像是边整理思绪边开口:“我了解过异性恋,并且感受过被爱的感觉。我想知道同性恋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但也有显著不同的部分,”李珞珈将筷子放平在餐盘上,直视着陈汇的眼睛,“虽然我暂时无法判别这是因为性向,还是因为爱者的性别影响……作为被爱者,感受也有差异。” 李珞珈的语气客观而温和,声音动人如春风化雨,陈汇心底的大草原却在他如雨的语调里渐渐枯萎下来。 陈汇的生活经验告诉他现在应该生气,应该质问李珞珈的德行,应该跟李珞珈打一架然后摔桌而去。 然而他看着李珞珈微微垂下的眼帘,满心都是喜欢与珍重,再没有功夫去生出怨憎来。 陈汇最后也只是笑着把话题糊弄了过去。 很久之后,他听说了一句话,觉得特别有道理。 在喜欢的人面前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于他而言,在李珞珈面前,从来就没有尊严。 四 之后陈汇消沉了几天,但根本忍不住想见李珞珈的冲动,又巴巴地凑了上去,依存症愈演愈烈,上课之外的时间都黏在了李珞珈的身边。图书馆自不必提,就是那些佶屈聱牙的哲学讲座,他也一场场地陪李珞珈听了下来。 对此,李珞珈评论道:“你对我的感情太过狂热。” 陈汇有点脸红,又完全无法反驳。 李珞珈习惯性地曲起手指扣了扣桌面,沉吟道:“一般认为一见钟情是出于本我的欲求。生理层面上来讲,则是因为荷尔蒙的大量分泌。人们倾向于相信热烈的感情勃发于性吸引。” 陈汇心虚地表示同意。 李珞珈对他很温和地一笑,合上了手里的书。借着残败的槐宝庵里斜照夕阳,陈汇看到那是一本小说,《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陈汇惊讶道:“你居然带英文书来寺庙。” 李珞珈便放下书一合掌:“万法归一,同根同源。” 陈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珞珈在同他说笑,抿了抿唇,还是抿不住心头蔓延开的喜悦,毫无征兆地就笑弯了眼,为个冷笑话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李珞珈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慢慢弯起了唇角。 李珞珈大部分时候不像个北京人——相较之下,陈汇认为他更像是政治课本里的世界公民。只有周末,陈汇死缠烂打跟着李珞珈四处晃悠的时候才能看出,这个丝毫不沾人间烟火的人物,确实是生长在四九城的。 他们一起荒废了足够多的时间。 李珞珈似乎知道北京一切有趣的去处,从各种偏门冷僻的博物馆和名人故居,到京郊荒无人烟的水库花田。 这样的出游更接近探险。 他们遇到过很多尴尬,偶尔会错过宿头,或是迷路,也经常在狼狈不堪地到达目的地之后只看到废楼、脚手架和工地。陈汇喜欢跟李珞珈呆在一起,并不在意是否到达目的地,而李珞珈,似乎也从不失望。 陈汇有时候好奇问起,李珞珈便微笑回答他并不是为只为结果而来。说话的时候李珞珈表情沉静,眼神专注地望进陈汇眼睛里,神情好看得如同神祇。 次数多了,陈汇心里被打蔫的野草又忍不住冒新芽儿了。 好在陈汇已经逐渐理解了李珞珈,并不再做无益的试探。 李珞珈拥有一种源自理性的独特天真。陈汇有时候觉得李珞珈十分残忍,而后者也欣然认同了这一点。 “我难以与人共情。”李珞珈倚着箭扣长城的断壁残垣,如此总结。 他们在鹰飞倒仰的背风处挨了一夜,信口说着不相关的话题看着东方渐白。李珞珈看出来陈汇更畏寒些,便坐在了接近风口的位置,任初夏的夜岚不时翻动他的围巾。 陈汇被护在石缝里。趁着晨曦,他能看清李珞珈呼出的白气和脸颊上冻出来的红晕。 李珞珈说:“两种共情,Cognitive empathy and affective empathy,我唯独拥有前者。换言之,我能了解你的情绪,却无法理解与感知。” 陈汇捂得严严实实的,闷声问:“那你之前说,”干冷的风让他的话语变得涩滞,陈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之前说被爱的感受——” 李珞珈便回过头来,很平和地一笑:“那是我的感受。我被爱过,所以懂得被爱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只是没有喜欢别人的经验。” 陈汇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汇觉得自己应该为李珞珈没有喜欢过别人开心,毕竟他自己都是有过早恋的——虽然纯粹只是牵个手就被班主任和家长联手拆散了。 但陈汇开心不起来,他甚至有点小难过。 李珞珈甚至无法感受到别人的情绪。这就像是一只缺了口的瓷杯。倘使它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这一只瓷杯,它要怎么知道自己缺了口呢? 短暂的沉默中,天亮了。 陈汇循着李珞珈的目光看过去,见到那轮红日钻开了远处的山巅,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侧头看向晨辉中的李珞珈,偏暖的色调里,这个人似乎不像平时那么高不可攀了。 陈汇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会喜欢上我的。” 李珞珈闻言,像是有些吃惊,挑高了眉毛回头看他。 陈汇说完就为自己的大言不惭脸红了,李珞珈却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汇一眼,想了想,笑起来:“希望如此。” 五 大二开学就是军训,陈汇同他们班十来个男生一起被判定不修边幅发长过耳,排着队被残忍地剃成了青茬。 摸了摸有些扎手的新发型,陈汇忽然很想李珞珈,不知道那一头特立独行的长发是不是也有此厄运。可惜工科院系与文科院系被分配到了一南一北隔着大半个燕京城的军训基地,他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算上暑假,陈汇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李珞珈了。本来琢磨着是不是见不着感情就会淡一点儿,结果军训每天累成狗,晚上往行军床上一躺,想到的还是李珞珈,陈汇觉得自己特别没救。 晚饭后的半个小时是一天仅有的闲暇时光,马飞宇猴精,给指导员敬了烟,提前排到了共用电话打给远在怀柔军训的文学系女朋友,回来就开始唉声叹气,对比南北两个军训基地的训练强度,深恨自己没报考文科院系。 一宿舍人都表示马飞宇是在可耻地炫耀女朋友,陈汇倒是听得认真。虽然李珞珈体质不错,能知道他那边训练没这么累,对陈汇来说,仍然算得个安心。 军训结束的时候,被蹂躏了半个夏天的学生们奋起反抗,最后一顿饭吃得兴致高昂,汽水代酒不带歇地朝教官们灌,灌着灌着就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有会煽情的拿了军训期间的事情一件件讲,愣是讲得满饭堂的学生都红了眼眶。 陈汇直到回了学校还有点失魂落魄的,随便收拾收拾就去了澡堂,不期然一回头就看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穿一身休闲装,衬衫领口敞开到第三颗扣子,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衬着如玉温润的一张脸,如果不是长发已经悉数剪掉剃成了个板寸,陈汇简直要怀疑他根本没参加军训。 板寸其实挺不配李珞珈那张脸,但他那样闲适地站在台阶上,微笑着与陈汇打招呼的样子却英挺而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陈汇看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同李珞珈挥手,逃也似的飞奔去了澡堂。 太糟糕了,就看一眼而已,陈汇就勃`起了。 李珞珈对陈汇说他的喜欢是源于色`欲的时候,陈汇虽然不好意思,却也无法反驳。他的确肖想过李珞珈的身体,自`慰的时候也是想着李珞珈的,再怎么想美化自己对李珞珈的感情,食色性也,陈汇也没法压抑自己。 好在李珞珈并不在意这个。 陈汇渐渐明白了马飞宇提到哲学系的时候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以李珞珈而论,他对性的态度开放到让陈汇面红耳赤的程度。虽然没有性`经验,李珞珈却一点也不讳于谈论这些。陈汇猜测,他对此大概也是抱着一种研究的心态。 有时候陈汇一发狠会谋划着直接推倒李珞珈。相较于这样漫长无望的追求,陈汇怀疑自己直接向李珞珈求欢成功率反而更高一些。 想是这么想,陈汇临场就怂,看着李珞珈千般万般地喜欢,根本不舍得真的下手,也活该只能谈一场柏拉图的恋爱——还是单恋。 大二的课业比大一更重些,陈汇作为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也终于结束了纸上编程的阶段,亲手摸到了当时还是个稀罕物件的计算机。机房里的386分配到每人头上的机时只勉强够做作业,陈汇宿舍里六个人便商量着自己攒一台。 整机当然没有,有也贵得超出这几个大学生的经济能力,最后是李辉的门路弄到了机房再往前一批退役的8086。可惜机子有了,配件却缺,内存条和硬盘显卡之类的全被机房回收利用了,他们得重新买。 都是学生,经济能力有限,算计着要在学期中之前配好机子,六个人凑了凑手头的钱,悲愤地开始了集体打零工的生活。 这其中,尤以马飞宇和陈汇最积极。 李辉百思不得其解,探头问下铺的陈汇:“飞宇是谈女朋友费钱,陈汇你还光棍着呢,怎么这么穷?” 陈汇想说他也是谈恋爱啊,不过是单恋而已。 ……太心酸了。 陈汇家庭条件其实不差,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家里给出,拿到的奖学金可以自由支配,本来应该算生活宽裕的。奈何他喜欢上李珞珈,一个月四个周末有三个是在校外过,算上交通食宿,再考虑到现在算上买硬盘的支出,陈汇要斟酌斟酌再斟酌,才能勉强实现收支平衡。 不做兼职简直没活路。 那时候大学生能做的兼职不多,主要就是家教,还得躲着辅导员免得受处分。陈汇宿舍里六个人偷偷摸摸地出校偷偷摸摸地备课,都干得身心俱疲,远远一看就是一茬打蔫的茄子。 卧谈会上的话题也逐渐像励志方向靠拢。有一次讲到宿舍诸君有多厉害又有多努力,老大就抱怨起来自己这么努力却没啥成绩,郁郁不得志的情绪都要溢出来了。陈汇跟着其他人应和了几声,心底倒是很不以为然。 他记得李珞珈说过:“你的努力,只对你自己有意义。” 陈汇觉得特别对。 比如说吧,他追李珞珈,是他自己的事情。 李珞珈并不欠他。 六 阴差阳错的,因为这种努力,大二上学期末陈汇的成绩竟然在专业排到了前三。陈汇很没志气地心心念念着多拿的奖学金,辅导员却两眼放光,请他去小炒吃了一顿,害陈汇以为做家教的事东窗事发,心惊胆战了好久。 所以当辅导员向陈汇讲了那个大三海外交换的机会的时候,陈汇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跟辅导员打完机锋陈汇脑子还晕乎乎的,下意识就想去找李珞珈商量。李珞珈倒是不意外,很坦率地告诉陈汇说他也收到了消息,并且是打算去的。 陈汇就有数了,心里暗搓搓定了个目标。 他现在排在专业第三,最后的交换名单在计算机专业是依照大二全年成绩取第一,他必须更刻苦。 在这样的目标面前,陈汇再也没时间往校外跑了,成天两点一线来回于图书馆和宿舍,倒腾算法习题集和那台破风箱似的8086。 李珞珈依旧是周中就在图书馆自习,周末经常出学校采风,没带上陈汇也不像是有不习惯的样子,一如既往平静优雅而且好看。这让陈汇养眼之余,又有些挫败感。 陈汇深切觉得,李珞珈是那种世界末日只剩他一个也能安然活下去的类型。 由于李珞珈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跟李珞珈一起出现的陈汇倒成了信使。大一的时候女孩子们还相对矜持些,到现在都已经开放了很多,就算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李珞珈发表的对女孩子不感兴趣的言论,也有诗样情怀寄望着自己会不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后果是,半年来,陈汇已经收到三十来封要转交给李珞珈的情书了。 一开始陈汇还挺糟心的,想拦也没立场拦,只能看着李珞珈接过情书心里默默冒酸醋。然而等后来陈汇送情书的次数多了,真切见识了李珞珈的处理方法,他反倒心疼起写情书的女孩子来。 李珞珈会认真仔细地读完所有的情书,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摆放好,有时候还会记笔记,好像那不是什么人的感情,而是他社会学研究的素材。 ……简直可怕。 陈汇为女孩儿们和自己流下了一滴沉痛的泪水。 也有更执着的女孩子选择与陈汇相同的接近方法。 让陈汇比较有危机感的一位是哲学系的学姐,比李珞珈大一届,借着系里某一次活动的机会几乎黏在了李珞珈身边。陈汇像个便携式灯泡,听着她与李珞珈聊着自我本我超我,相谈甚欢,心情十分凄凉酸楚。 可是那位学姐只坚持了一个月。 陈汇忐忑了好久,想着李珞珈的性情,决定勇敢地直接出击问清这件事的因由。而后者果然也没讳言。 李珞珈稍微回忆了一下:“她说,冰可以捂化,木头不行。”他弯起手指扣了扣桌面,总结道:“挺有趣的。” 陈汇可不觉得有趣。他甚至有点难过,为李珞珈。 陈汇说:“你会喜欢上我的。” 现在他不会为这句话脸红了,反正李珞珈不会笑话他。陈汇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真是志向高远又坚定英勇,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然而李珞珈那么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陈汇还是不争气地有了些脸热的倾向。 李珞珈说:“谢谢你。” ……陈汇完全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值得一谢。 他猜想李珞珈的社会认知跟自己肯定从根儿里就不一样。 虽然很好奇怎样的家庭才能长出李珞珈这种——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陈汇却从来没有问过李珞珈的家世。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够大的,陈汇不需要再给自己浇冷水。 然而当李珞珈某次问出他的困境,随手就送了他一块当时稀罕得系里专门拨了个实验室研制的固态硬盘时,陈汇接过来的时候还是一阵手软。 李珞珈疑惑道:“不需要吗?” 陈汇战战兢兢地放回包装盒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就怕摔了,双手捧起还给李珞珈,这才艳羡地一叹气:“哪能不需要!就是太贵重了。” 李珞珈便很不在意地说:“贵重与否是根据需求决定的。” 他瞧了一眼陈汇迷茫的眼神,忽然一笑,像是忽然来了谈兴:“比如说……” 陈汇被他信手拈来的一段经济学科普绕得头晕脑胀,好像被洗脑了一样,回到宿舍之后才悚然发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被李珞珈哄着把那块固态硬盘带回来了,顿时苦了脸。 后来李珞珈就开始给陈汇带些东西。 送礼的时候李珞珈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只说是家里随便分给他玩的,觉得陈汇可能需要就带过来了。陈汇简直受之有愧,然而每次拒绝都让李珞珈给绕回来了。 陈汇觉得,李珞珈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需要偶尔投喂的流浪猫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陈汇憋屈地想。 七 走出最后一科数据结构的考场后,陈汇一直坐立不安,在图书管里翻来覆去地踱步,像只油锅里的蚂蚱。李珞珈略带好奇地观察了他半天,疑惑道:“你已经无法左右考试结果了,为什么还这么着急?” 陈汇哑口无言,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登时颓然地坐了下来。 哲学系的对口学校和计算机系不是同一所。李珞珈的名额已经确定下来了,签证也已经办好,只等下个学期开学出发,而陈汇还要等到期末考试名次出来才能确定自己何去何从。眼见着局面如此,饶是心里明白急也没用,陈汇还是无法定心。 李珞珈很无法理解陈汇的困境,然而他已经投喂上手了,在观摩了一整天陈汇焦虑得上火的样子、满足了研究欲`望之后,内心对比了一下,还是觉得陈汇平时的样子更顺眼。 他屈起手指扣着桌面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捉住不知第几百次从他身边蹿过去的陈汇的手臂,沉吟道:“你对互联网有兴趣吗?” 也不知是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还是李珞珈的身体接触更有作用,总之陈汇的确冷静了下来,并且在听明白的一秒钟内就懵了。 学校也有网络,然而因为带宽和接入时长的限制,接入CERNET的机房只分配给几位教授和他们的研究生使用,陈汇这样的本科生是完全沾不到边的。更不要说专业技能了。 陈汇只在课上学过一些互联网的TCP协议之类的,从来没有实践过。 李珞珈没有计算机的专业知识,凭着对陈汇的熟悉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只对着陈汇尴尬的神色微微一笑,并不说破,便带着他出了图书馆。 陈汇特别喜欢跟李珞珈在海淀区转悠。更远的地方他们会搭公交和大巴,而在学校附近的时候则是骑车,他可以载着李珞珈。 李珞珈平衡能力很好,不会去搂陈汇腰,这令陈汇有点小遗憾。而单单是李珞珈坐在他身后,就已经像是全世界都搭载在这一辆破旧的永久28上了。每次载李珞珈陈汇满足得要飘起来,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到可以载着人去骑环法赛。 李珞珈对陈汇的少年心事并不理解,只看出来对方情绪有所提升,便也满意了。他侧坐在陈汇自行车后座上指路,温润好听的声音很快消逝在风里,只有陈汇听到。 李珞珈带着陈汇去了瀛海威。 此时瀛海威还没开张,只租了中关村一栋刚盖好的七层大厦最顶上半层,机箱调制器和更多的陈汇认不出来的小零件扔得遍地都是,几乎叫人迈不出脚。七八个人围拢在一台计算机面前调试,看起来专业又狼狈。 看见李珞珈他们进来,便有个负责人模样的站出来接待,对着李珞珈笑得很亲切:“这就是张总说的李同学吧,你好你好。” 李珞珈很礼貌地与对方寒暄了两句。 陈汇听出来李珞珈一定跟那个张总关系密切,不然对方那个胡经理也不至于这么热络。他正暗自揣测着李珞珈带他来的涵义,就听到对方进入了正题。 李珞珈问道:“瀛海威现在招实习生吗?” 陈汇虽然被带进门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一点,听到李珞珈这么说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燕大有学生实习的分配,却一般是大三的暑假,而且经常性的专业不对口,尤其是计算机专业现在摸不着头脑看不清应用的,能找到一份靠谱的实习简直难比登天。 陈汇没有听过瀛海威的名头,却在刚刚听到了张总的全名。那是无线电专业绕不过的一个弄潮儿,技术出身而且眼光犀利,计算机系很多人以她为偶像。陈汇虽然没那么夸张,却也顿时明白了不喜交际的李珞珈此行的来意,心头一热。 胡经理闻言也是一愣,笑道:“小李要来实习?太好了,我们正缺人啊。” 李珞珈否认:“不是我,是陈汇。” 陈汇下意识上前一步。 他没有丝毫工作经验和职场阅历,期待与紧张之下人都快结巴了,直接面朝胡经理鞠了一躬:“我、我是陈汇,燕大计算机系的,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鞠完躬了陈汇都不太敢抬头,只悄悄看了李珞珈一眼,瞧见对方唇上那沉静的笑意才渐渐放下心来。 胡经理大概也是个技术人才,接下来又问了几个理论层面的问题,陈汇虽然仍有些紧张,好在专业基础扎实,都答出来了,胡经理便当场拍板把人要了下来,答应让陈汇在瀛海威做三个月实习。 回去的路上陈汇特别开心,荒腔走调地哼着歌。 李珞珈也没嫌弃陈汇哼得难听。他稍微眯缝起眼看着晴空白云和不远处颐和园的小白塔,嘴唇轻轻翘了起来。 八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汇的成绩也出来了。 领成绩那天陈汇起得忒早,在系馆门口晃悠来晃悠去等到了教务老师的一句恭喜。辅导员夸他说这孩子不骄不躁,陈汇特别谦虚礼貌地低头道谢,出门都压抑着呼吸,一路矜持着骑车到了图书馆,才猛地丢下单车就往里跑。 李珞珈已经到了,陈汇顾不得轻声慢步的规矩,噔噔噔就扰民地大步跨到李珞珈面前,将刚起身的人狠狠地抱了个满怀。别看陈汇瘦,却着实挺有力气的,一双手臂把李珞珈箍得死死的,欢喜得恨不得亲一口。 李珞珈被他一扑也挑高了眉毛,却没有反对,很坦然地任由陈汇抱着,直到陈汇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挺不好意思地收了手。 陈汇郑重道:“谢谢你。” 李珞珈便笑:“这是你自己的努力,与我并没有关系。” 说是这样说,他的沉静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点浅淡的喜悦来,像是玉石里沁出来一点红。 陈汇正巧已经领到暑期实习的工资,又有这样的喜讯,便想起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请李珞珈去马克西姆。 李珞珈难得的有些惊讶,陈汇刮了刮鼻子,嘿嘿一笑。他其实是厚着脸皮拜托了张总才在马克西姆订到位置。这一顿饭就要花掉他两个月的工资,实在是很不划算的。 然而再怎么不划算,也耐不住陈汇乐意啊。 能跟李珞珈一同去到大洋彼岸,他是再高兴不过了。 陈汇其实没什么餐桌礼仪,再对比同桌的李珞珈优雅到像电影片段一样的举动,就显得有些可笑,好在李珞珈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如常地交谈。烛光、钢琴与彩窗不会让他们的话语偏向更高贵的艺术,正如嘈杂的食堂与大锅饭也难以将李珞珈拉入红尘。陈汇只拘谨了一小会儿,便被李珞珈引开了心思,专注在谈话与李珞珈身上。 对陈汇而言,马克西姆的法餐与学校隔壁西餐厅并没什么不同,要说马克西姆有什么特别的,便是那样的背景下,李珞珈显得更好看了,像一位走进油画的东方王子。 用过餐后甜点,李珞珈侧头向旁边的宴会厅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笑起来:“为你庆祝,却没有准备礼物,临时送你一首曲子吧。” 陈汇犹自惊喜,李珞珈已经叫来了服务生,耳语一番,不一会儿便款步来了一位装扮高雅的贵妇人。李珞珈称呼她为Madame宋。他们似乎熟稔,轻松地交谈几句,宋女士便带李珞珈去了宴会厅帷幕边的钢琴。 李珞珈像是很久没有弹奏过了,起初节奏有些生涩,到后来却渐渐流畅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他面前没有谱子,想来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陈汇站在桌前望着李珞珈暖光下的侧影,只觉得好看到惊心动魄,不由得脸红起来,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他对钢琴曲毫无研究,只是在同李珞珈聊天时曾偶尔听说一些,此时便冒昧地开口问了宋女士,后者报以一笑:“Liebestraum No. 3。很久没有听他弹这首了。” 陈汇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李珞珈同他提过这首曲子的,中文叫《爱之梦》,来由是一首诗。他还记得开头一句,由德语翻译成英语是: O love, so long as you may. So long as you can. So long as you may. 九 旦夕祸福。 陈汇其实很理解这四个字的涵义,却从没想到它们会在自己身上应验。他站在系馆的宣传栏前,来回把通报批评看了三遍,锈住的脑子才终于吱呀吱呀地运行起来,厘清了事情的始末。 问题来自于他们寝室那6台8086。 那批机器确实是学校退役的,却并非授权出售,而是直接锁进了库房。看库房的大爷手脚不干净,拆了配件拿出来卖过好几次。买家里有计算机系的学长,听说李辉要计算机就辗转把途径告诉了他。 李辉不清楚这里头的风险,也没给寝室几个人讲清,只说是因为人情低价倒卖,没想到连渠道都不正当。本来不知者不罪,然而他们不上心,也就忘了检查,连计算机上明晃晃贴着禁止私人用途的标签都没撕。 事情闹出来,一寝室六个人都算收购赃物,全背了处分。李辉是主谋,档案里记了过,其他五个人则是通报批评。 相较而言通报批评已经是不痛不痒的处分了,奈何陈汇正在申请出国交流。燕大整体校风自由散漫,工科院系却底气不足,尚不够把一个刚被通报批评的学生送出国。 至此,陈汇此前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想要计算机不会找我问啊?非得自己惹得一身腥?现在好了,这个节骨眼上挨处分,交换没你的份儿了!甘心吗你?!” 陈汇木然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不甘心,然而他还能做什么?从教务到行政,连派出所陈汇都去过了,拿了一堆证明自己不知情的材料去见学工的老师,只换来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汇回寝室的时候其他五个人都在,彼此相顾无言,屋里气氛闷沉沉的。听见开门声,五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陈汇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一声不吭地坐到自己的铺位上。 李辉在他上铺直挺挺地躺着,闷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 马飞宇叹了口气:“我们都没什么,反正上个学期的奖学金已经到手了。就是陈汇这里……不然我们几个再去一趟学工吧。” 陈汇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再去一趟也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学工那边的处分一般不予撤销,而系里也已经问过很多次,早没了元转的余地。 寝室里便沉默下来。 马飞宇最受不了这气氛,故作轻松笑道:“又不是销不了了。对吧,导员说做社工可以销处分的,赶明儿咱们就去接社工。不就是30个工时嘛,一周就做完了。” 李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可是交换生下周就走了。” 马飞宇瞪了他一眼。 陈汇看着他们这眉来眼去的交锋,忽然有点想笑。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李辉的床栏:“还好辉哥提醒,我差点忘了,下周还得去机场。” 马飞宇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紧紧盯着陈汇,那意思明显是怀疑陈汇失心疯了。 陈汇就真的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我还得去送李珞珈呢。” 马飞宇就懵了,半晌,蹦出来一句:“陈小汇啊,你是不是傻?” 陈汇也觉得自己傻。 傻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想再见李珞珈一面。 李珞珈是下午一点半的飞机,陈汇算好时间,决定翘掉一堂算法导论。嘱咐了李辉替他签到,也没管马飞宇欲言又止的眼神,陈汇一个人步行出了学校。 燕园没有直达机场的公交,陈汇在东苇路下了车等换乘。荒凉的水泥路上只有他自己,寂寞到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机场对着李珞珈唱私奔。 ……想想而已。 陈汇蹲坐在地上数公交站牌旁边路过的蚂蚁,数着数着就难过起来。 交换两年,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毕业了。想想看他们也不过认识了两年而已,真正熟悉起来也就是这一年半的事情。等李珞珈回来的时候,他们分开的时间都要比认识的时间长了。 真是令人绝望。 首都机场可比陈汇想象的大多了,加上陈汇又不认路,在人群里转悠了一圈也没遇见燕大的学生,不禁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告诉李珞珈要来送机。 又浪费了半个小时之后陈汇终于走投无路,随便找了个咨询柜台抓狂地问怎么在机场里找人。 涂着指甲的小姑娘被他的黑脸吓得一愣:“广播站在二楼。” 陈汇匆匆道了声谢便风风火火拨开人群往扶梯跑过去。这样的举动相较于其他人的随机游走实在太过显眼,陈汇还没跑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 李珞珈左手拉着拉杆箱,右手握着陈汇的手臂,平静道:“小心点。” 陈汇坐在机场咖啡厅里了无生趣地搅奶泡。他拿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对面的李珞珈,一言不发。在东苇路孤零零等车的时候构想的说给李珞珈的千言万语,到现在当真看到,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李珞珈问他:“你放弃了吗?” 陈汇沉默。他不知道李珞珈问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想放弃。 然而他找不到继续的方法。 机场开始播送登机通知。 陈汇如梦初醒地跳起来,张嘴想跟李珞珈说点什么,话语却黏住了喉咙,怎么发不出声。他徒劳地尝试了几次,李珞珈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直到陈汇词穷地低下了头。 最后李珞珈说:“我走了。” 他没有等陈汇回答,转身走出咖啡厅,汇入了安检口的人群中。 很快就不见了。 十 1995年9月,瀛海威剪彩开业的时候,陈汇也在场。 胡经理很舍不得肯吃苦又能干活的小伙子,端着杯红酒就过来轰炸,知道陈汇还没毕业不能正式录用,就软硬兼施地预定了陈汇的周末兼职来做ISP维修。彼时陈汇心里正惦念着远在大洋彼岸的李珞珈,触景生情就答应了,结果被压榨得周末比周中还忙。 那一阵子国家刚开始实行双休日,正式员工一周五天班,陈汇一周两天班,还都是上门维修这种重体力劳动。胡经理挺过意不去地给涨了两级工资,陈汇谢过了,心里却没觉得怎么苦。 没了想要分享周末的人,再多的休息时间也毫无意义。 不光陈汇,这两个多月来瀛海威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网络业务比他们设想得还红火,业务员就没歇过,背着好几台调制器对着手抄的地址一家一家地跑,几乎逛遍了四九城里有钱购置计算机的大户。 90年代有计算机知识的人少得可怜,而当时市面上的整机性能也差强人意,经常发生维修人员迢迢地跑一趟,结果发现只是用户碰松了网线的乌龙。 陈汇因为不能全职的缘故没有参与开户,只做维护的工作,遇到了挺多叫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却也渐渐从其中咂摸出趣味来。他设想着如果李珞珈还在,会用怎样一种带着探究的眼神听着自己讲述人间百态。 这样的自我安慰之下,再繁琐的工作也成了积累的资本。陈汇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毕竟他要在独身一人时足够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再次遇到李珞珈时变得足够有趣。 月末结工资的时候胡经理还拉着陈汇夸他心态好,陈汇挺尴尬地一笑,实在没法把这些明说出来。 然后胡经理就话锋一转:“小陈啊,是这样,我们这个周末有个大客户——” 陈汇就懂了。 因为态度和技术比较好,胡经理这边比较重要的客户的维修都直接交给他,不过惯常来说不会有专门提醒,想来这也是个很重要的任务了。 胡经理看出来陈汇明白了,也是欣慰,笑道:“记得当时是小李带你过来的。也是凑巧,这回的客户是小李的母亲,你们可以聊聊天。” 聊聊天…… 陈汇僵硬地锁好自行车,感觉高考前都没这么紧张过。 李珞珈的母亲住在杏石口路的别墅区。小区门口站了两个端着枪的警卫,看到陈汇紧张的神色就起了疑心,直到陈汇硬着头皮出示了瀛海威的工作证,其中一个才半信半疑地给住户打了个电话,把他放进去了。 按着地图走到门口这一路,陈汇默默在心里嘲笑了五百遍自己的怂。 因为瀛海威的工作,陈汇也涨了不少见识了,按说不该这么怂,奈何这次的客户是李珞珈的母亲……陈汇觉得自己肯定是得了一种见到李珞珈相关的就无法正常发挥的病,而且病情在李珞珈离开之后愈演愈烈。 李珞珈的母亲姓祝。找到门口挂着祝宅门牌的别墅之后陈汇又怂了一次。他把手虚虚地放在门铃上排演着待会儿要跟祝女士说的话,想着想着就走神想起了李珞珈,心里就有些酸楚。 陈汇退后一步看着这幢带着花园的小洋房。房子看起来太新了,不像是李珞珈成长的地方,然而他一定曾经来看望他的母亲…… 陈汇定了定神,按响了门铃。 祝女士不在,来接待陈汇的是一位保姆。 陈汇压抑下冲到嗓子眼的那句祝阿姨和排演了千百遍的寒暄,尴尬地跟保姆打了个招呼,换了拖鞋跟进了电脑房。 祝女士的问题比较麻烦,陈汇从计算机折腾到调制器,最后查了线路才发现是两芯的电话线断了一根。 陈汇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并不是瀛海威的负责范围,按流程,他只要给电信对点单位去个电话让对方解决。 电信那边从报修到抢修完毕一般至少一个工作日,然而接到陈汇电话的接线员听到他报的线路位置之后居然保证了三个小时解决,陈汇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既然要三个小时,陈汇也乐得清闲一会儿。他揉了揉蹲麻的小腿,从地上站起来,一回头就看到了俯视自己的一整排波德里亚,顿时明白了李珞珈的阅读偏好从何而来。余下的时间里,他便对着一面墙的书脊津津有味地琢磨了起来,仿佛透过书能够看到某个心心念念的人。 电信再来电话的时候果然已经抢修完了。陈汇又调试了一遍,确认网络没有其他异常。一般来说这时候他就该走人了,但这次陈汇有点不想走——调试完成后,他在祝女士的计算机上看到了Eudora的页面。 自动登录的。 陈汇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久,职业道德还是没有敌过私心,终于偷偷摸摸地点开了联系人选项,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与张皇,快速抄下了一个邮箱地址。 再回到瀛海威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周末的办公室空旷无人,陈汇环顾一周,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抵御那突如其来的孤单感。 只有在忙里偷闲的时候,陈汇才敢承认,他真的很想李珞珈。 他坐在靠窗的工位前,窗外是零星的灯光,无星无月,零零散散飘着一些雪沫。屏幕亮着天蓝色的桌面,鼠标悬在Eudora的图标上,犹豫了很久才点进去。 对着空白的信纸,陈汇慢慢地敲下了一行字: 珞珈你好—— 珞珈你好, 很久不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在瀛海威给你写信。已经入冬,北京都开始下雪了。据说你现在的城市也很冷,是不是雪会更大? 燕大一切如故,我的通报批评也已经撤销了,每时每刻都有更奇怪的人在触犯一切可能触犯的条例。上周,有位物院的男生在静园前面摆了99朵玫瑰求爱,结果被通报批评说阻塞交通。哈哈,我也不算冤。 我依旧在瀛海威实习,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人,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经历。说起来缘分真是很奇怪,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竟然去了祝女士家…… …… 珞珈,我很想念你。 陈汇 陈汇反复地修改着这封邮件,直到改无可改。他的手指悬在鼠标上,人却兀自出了神,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 窗外的雪更大了,被北风斜斜地吹进了办公室。有几片沾上了陈汇发烫的脸颊,冻得他一激灵,手指反射性地按了下去。鼠标的点击声在空阒无人的房间里愈发鲜明。 陈汇看着屏幕上发信中的图标愣了半晌,忽然就像被烫到了似的跳了起来,慌张地抓起书包窜出了瀛海威。 十一 来年入春的时候,胡经理的部门扩招,终于舍得放人。陈汇在瀛海威的业务范围里挑了一圈,最后选择了瀛海威时空。 相较于瀛海威提供网络接入的硬件类主体业务,瀛海威时空的野心更大。张总想要在万维网上搭建一个国内的网络系统,提供诸如电子报纸之类的功能。 部门的格局虽大,陈汇作为一个实习生要做的却也不多。有鉴于陈汇的学历和知识水平,新的部门经理直接把他丢到了中科院软件所去写拨号式BBS。 软件所的研究员与学生们都挺和善的,知道陈汇只是个本科生,对他的要求并不像对组里其他人那么严苛,陈汇也乐意来这边学点新东西。 有时候陈汇觉得计算机科技日新月异,课堂与书本上的知识是不够用的。比如在年初,他们只想着多快好省地做一个拨号式BBS,Telnet协议的BBS还是个挺厉害的玩意儿,结果到了年底,Telnet都已经过时了,国外流行的是新生的HTTP超文本协议。 在这个过程中,陈汇从Basic到C++到Perl都演练了一遍,像海绵一样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知识,连软件所的研究员都戏称陈汇有天赋,想要他来念研究生。 这些话说得多了,陈汇也只是笑笑。他没什么天赋,纯粹是肯用心。 网络……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个在十年后才有应用的尖端科技,对陈汇,却意味着唯一能联系上李珞珈的方式。 1996年11月,ICQ发行,陈汇成了中国大陆的第一批用户。李珞珈提早用邮件发过来了他的UIN,陈汇在躺着376封邮件的收件箱中找到了,很仔细地敲进了添加栏。 点确定的时候,陈汇心情雀跃到手指都在颤抖。 他说:李珞珈? 李珞珈在屏幕那一边回给他一个笑脸。 1997年1月,瀛海威时空BBS上线,软件所的瀛海威组里请了一顿庆功宴,陈汇被灌得满面通红。负责带组的研究员姜尧也喝高了,大着舌头喊:“小陈!来不来我们所!研究生面试包过!” 陈汇醉醺醺地往胳臂里一趴,任凭组里的师兄师姐们灌酒,嘿嘿傻笑了半个钟头,就是不肯说一个来字。 1997年4月,李珞珈被NYU哲学系录取,攻读博士学位。同月,陈汇投出了一份精心准备的简历和来自三位研究员和教授的推荐信。 陈汇专门与李珞珈交流的邮箱里,有27封关于这封简历的邮件。 1997年5月,经过两轮电面,凭借着中国互联网工作经验,陈汇被网景录用,成为了网景首位中国国籍职工。 陈汇一行行地把网景的录用函敲成电子版,炫耀给李珞珈看。 他说:李珞珈,我来找你了。 1997年6月,陈汇的工作签证递签被退回。 陈汇猫在电脑前挂着ICQ一宿没睡。 马飞宇给他带了六听啤酒,又劝了他半天,陈汇笑嘻嘻地应了,抱了一罐贴在脸上,对着屏幕单手慢腾腾地打字。 李珞珈的ICQ图标,自始至终都亮着。 1997年7月,燕大97届毕业典礼。 陈汇跌跌撞撞地走出计算机系的包厢,外面正巧是哲学系的毕业席。他喝高了,脑子晕乎乎的,眯缝着眼看向回国办理毕业手续的李珞珈,脸红得理直气壮。 李珞珈微笑着向陈汇遥遥一举杯。 1997年8月,李珞珈返美。同月,陈汇再次申请签证成功。 1997年9月,在波音747的轰鸣声中,陈汇飞抵约翰·肯尼迪国际机场。 十二 飞机因为航空管制延误了三个多小时,陈汇到地已经是凌晨1:30。 午夜的JFK空旷而安静,陈汇走出海关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仍然在教室自习,而从遇到李珞珈开始的一切,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最好的梦。 然后他看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很闲适地坐在靠墙一排椅子上看书。他的长发又蓄了起来,随意地披在肩上,有几缕垂到他膝上的书本。陈汇拖着行李连声sorry着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李珞珈面前。而李珞珈也听到人群的响动站了起来。他合起手里的书本,朝着陈汇的方向微微一笑。 机场的冷光灯照得周围人群都有些阴森森的,可陈汇看李珞珈,仍然觉得他在发光。 温暖而好看的光。 李珞珈很自然地伸手去接陈汇的行李,陈汇愣了一下,没来得及让出拉杆,慌慌张张地,就直接握住了李珞珈的手。 他过海关的时候有些紧张,英语说得磕磕巴巴的,到现在掌心里还微微渗着汗水。 而李珞珈的手掌干燥而温暖。陈汇一点也不想松开。 陈汇有很久没有这样触碰过李珞珈了。 他在网络与数据里倾听李珞珈的思维流动,就好像这拙劣的戏法可以弥补两年的空隙一样。 可他毕竟想他了。 鬼使神差地,陈汇说:“李珞珈,我想吻你。” 这是他和李珞珈重逢以来的第一句对话。 ……这竟然是他和李珞珈重逢以来的第一句对话。 陈汇很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李珞珈也似乎没意料到这一句。他挺惊讶地挑起眉毛,见到了陈汇窘迫的神情,便没说什么,只是很宽容地一笑。 陈汇如蒙大赦地跟着笑起来。他故意咳嗽了两声,试图说些什么把事情遮掩过去,却被李珞珈打断了。 李珞珈俯身过去,距离近到陈汇可以看见自己在他眼眸里的倒影。他单手扶住陈汇的肩,嘴唇含着笑,在陈汇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好久不见。” “砰——” 是陈汇因为惊悚而脱手的行李箱。 走出机场的时候陈汇几乎是同手同脚的。李珞珈也不点破,唇上噙着一抹笑,像是心情不错。 网景那边10月入职,陈汇提早一个月过来,就是想跟李珞珈见个面。 在来之前,陈汇就住哪里这个问题跟李珞珈讨论的时候,还曾经假模假式地表示住一起太麻烦李珞珈了。李珞珈倒没有拆穿他。 十分钟之后,李珞珈发过来了曼哈顿区附近酒店和民宿价格。 于是陈汇屁颠屁颠儿地决定跟李珞珈住了。 李珞珈住的是Greenwich Village的一幢两室公寓。从JFK一路开车进入曼哈顿区,公园大道霓虹盈目,人声喧沸。陈汇看得咋舌,李珞珈一笑:“今天是Labor Day,平时没有这么疯。” 他转过一条街进入居民区,霎时便清幽起来,街上游荡着三两成群的青年人。李珞珈停了车,拎着陈汇的箱子在前面带路。后面有人跟着,陈汇挺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珞珈见状,解释道:“这条街的治安状况不太好,抢劫案很多。晚上回来要小心。” 陈汇就很轻松地笑起来:“我们两个人呢,有什么可怕的。” 他其实想说,李珞珈你呢。独自一人住在这种街区,你会害怕吗? 然而说了也没什么意义。他毕竟还没能力,也没资格,一直陪着李珞珈。 李珞珈的家跟他本人相当吻合,黑白主色调,日光灯下一切简洁而有序。主卧是李珞珈自己住,客卧改造成了书房,推门进去就看到整面墙都是书。房间里有一张格格不入的折叠式沙发床,明显是新买的,将旁边写字台的空间挤压了,木制的转椅被塞在空隙里。 陈汇知道那是李珞珈给自己准备的。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陈汇长途跋涉而来,纵是和李珞珈同居一室这种爆炸性`事实也盖不住疲惫了。李珞珈看出来陈汇的状态,也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稍微介绍了屋子里的设备就转身打算回房。 陈汇坐在床上看李珞珈的背影。 他觉得这个镜头挺熟悉的,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这是因为李珞珈总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然而李珞珈并没有真的离开过,就像他需要的时候,那个ICQ图标也从来不会熄灭,哪怕他们之间有12个小时的时差。 陈汇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李珞珈没有把计算机放在书房。 他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自己轻快的心跳。 野草好像又丰茂起来了。 十三 翌日,陈汇是生生被饿醒的。 他揉着肚子坐起来,茫然环顾陌生的摆设,半晌才意识到这是在美国。 在李珞珈的家。 已经是晌午了,李珞珈不在,餐桌上留了一份早餐和一把钥匙。陈汇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份凉掉的煎蛋牛奶,仔细地将钥匙收好,又从书架上翻到一张纽约市地图,哼着歌儿也出了门。 ……然后,迷路了。 陈汇本想去纽约大学逛一逛,看看李珞珈平时的生活,然而直到真正走入街区,他才意识到,这所涵盖了小半个曼哈顿区的大学并没有一个封闭的校区。标着纽约大学的建筑物在地图上零散地分布着,陈汇轻易地转迷路了。 好在曼哈顿区随处都是景点。 陈汇路过了百老汇,穿过广场公园。他给街边演奏巴扬琴的流浪汉留了一美金的小费,与一位东方面孔的女孩子愉快地交谈——后来知道她来自新加坡,又被香味吸引到了一家中餐馆。 一条街之外,昨晚见过的霓虹门户禁闭,酒吧属于夜晚,而欣欣向荣的CBD属于资本。体面的年轻人夹着公文包从他身旁匆匆经过,各式轿车疾驰而过就像被浪潮扑追着。 这是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景象,繁荣而迅疾,辉煌泡沫在所有注视着纽约的眼眸里烙下长久的余晖。 陈汇在傍晚回家,喝得有些醉了。 他在中餐馆遇到了一位做证券的技术移民,交流了很久,后者对计算机在实时交易上的应用很有兴趣。过了饭点儿,他们又买了几罐啤酒,在街心公园谈论这个国家的一切。 年长的交易员说,这是个梦想与机遇的国度,金钱、权力……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然而陈汇不想要这些。陈汇说,他是为了喜欢的人而来。对方哈哈一笑,敬了他一罐,说那也没错,你也会得到那个女孩子的。 陈汇想起了昨天那个轻吻,便摸着嘴唇笑起来。 虽然不是女孩子,却也有些道理啊。 喝到一半,交易员接了个电话,匆匆地离开了,临走时拍了拍陈汇的肩膀,无不羡慕地说,年轻真好啊。 是啊,年轻真好。 然而陈汇独自躺在草坪上望着落日与颜色深邃的云,很坚定地想,他爱李珞珈并不是因为年轻。 李珞珈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陈汇惊讶于李珞珈竟然会下厨。 他倚在厨房门口,眼神一瞬不瞬地钉在李珞珈身上,目光炽热到李珞珈都感觉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汇的目光流连在李珞珈嘴唇上。 他记得昨天李珞珈那个轻柔的亲吻,然而那远远不够。 他想要李珞珈的全部。 酒意上涌,陈汇从背后抱住了李珞珈的腰,将下巴垫在他的左肩。 厨房空间狭小,李珞珈被陈汇紧紧挤在料理台上。他闻到陈汇身上的酒气,也不挣扎,先很仔细地收拾好台面上的刀具,才拍了拍陈汇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陈汇顺势松开了一点。他与李珞珈一般高,这个动作做起来很是趁手。 李珞珈说:“有事吗?” 他的声音平静而包容,一点也不因为处于这样奇怪的姿势而显得窘迫。 陈汇有一种古怪的错觉,仿佛这时候的李珞珈会答应自己提出的一切要求。 他难以避免地想起了长久盘桓在脑海里的想法。 那是最恶毒、最亵渎的欲念,只关乎情`色。 不需要追求,不需要有任何必要之外的联系,压倒李珞珈,粗暴地对待他,让他失去那种平静无波的从容。他将因为陈汇而拥有一切情绪起伏,并且只能对陈汇展露。 他将以最屈辱的姿势臣服于相遇以来一直匍匐他脚下的陈汇,扬起脖颈用好听的声音发出祈求,明亮而温柔的眼眸浸满泪水。 陈汇能得到李珞珈的一切。他会完全掌控他,不再因为他的言辞而忐忑,不再恐惧失去。 ……然而陈汇并不想这么做。 他伏在李珞珈肩头不匀地呼吸,太过接近的距离完全暴露了他勃`起的下`体。陈汇没有管它。他贴着李珞珈的耳朵,很认真地说:“爱上我吧。” 李珞珈没说话,表情有些困扰。 陈汇醉醺醺地想起来李珞珈关于共情的论调,很懊恼地咕噜了一下,换了个表达方式:“做我男朋友。” 李珞珈微微侧过头,耳垂擦过陈汇的嘴唇。他说:“你确定吗?” 陈汇很响亮地在李珞珈脸颊上啵了一口。 李珞珈就笑了起来,是很宽容很温柔的笑意,陈汇看得有点着迷。他还想凑过去亲一口,结果一下没掌握好重心,额头撞上了料理台上方的顶柜,疼得眼眶都红了,酒劲儿也疼醒了三分,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珞珈。 李珞珈笑着摇摇头:“你醉了。” 十四 陈汇说:“我是认真的。” 他朝着李珞珈的方向翻了个身,敷在撞肿了的额头上的冰袋便掉在了枕头上。黑暗里一时摸不到合适的位置,陈汇就干脆把冰袋竖着靠在自己额头上。反正他现在难受的部位不是脑袋。 刚刚他被头顶的日光灯刺激得流泪,李珞珈便关了灯。现在房间里黑漆漆的,偶尔有车灯从落地窗照进来微弱的光。借着这光,他看见李珞珈坐在窗边的木地板上,支起一条腿,小臂随意地放在膝盖上,姿态从容。 陈汇看得有些发愣,好不容易想好的台词又忘了大半,只能干巴巴地强调一遍:“我是认真的。” 李珞珈便笑起来。 黑暗里陈汇也看不太清,只瞧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撩得他心头一动。 李珞珈说:“我知道你是认真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说出来。” 他的声音和缓平稳,带着安抚的意味。陈汇知道他指的是眼下狼狈的情形。 陈汇也很尴尬。每一次告白都由冲动开始,以灾难结束。也许他下次应该买些恋爱宝典之类的书,多少增强些业务能力。 李珞珈说:“我是无性恋。” 陈汇茫然。 李珞珈解释道:“通俗来讲,就是性`欲单薄。比如说——”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陈汇记得今天李珞珈穿得很休闲,一件黑白的细纹POLO衫,搭配一条深灰色休闲裤。而此刻,李珞珈的双手在身前交叉着抓住POLO衫下襟,干净利落地脱掉了它。 陈汇看着那双手又向下解开了皮带扣。拉开拉链的声音在房间里鲜明得近乎色`情,陈汇抓着冰袋的手立刻绷起了青筋。 李珞珈松开了手,休闲裤顺畅地沿着他笔直的双腿滑到地面。他踢掉脚上的拖鞋,弯腰脱掉了仅剩的内裤,浑身赤`裸地走到陈汇面前。 没有灯光,陈汇只能看清李珞珈肌肉的轮廓。这一场昏暗暧昧的脱衣秀比他所看过的任何AVGV都来得煽情。肖想已久的身体就像他想象的那样完美,流畅的线条让陈汇颇为不自在地蜷起了一条腿来遮掩。 李珞珈没有进一步挑`逗陈汇。他在靠近床头的地板上坐下,很平静地问陈汇:“你勃`起了吗?” 陈汇简直不想说话。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眼神不受控制地往李珞珈身上瞟。 李珞珈的话还没说完。他任由陈汇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裸`体,言辞平静而准确:“我不会。我无法从任何人身上感觉到性吸引,无论性别。” 陈汇愣了一下,很自然想到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那你——” 他没有说下去。 李珞珈似乎是笑了笑:“你想说勃`起障碍?不,我的阴`茎没有生理上的问题,只是不会因为性幻想而激发性`欲。” 陈汇为李珞珈大胆的词汇选择而尴尬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珞珈的下`体,又很快醒悟过来,纠结着收回了目光。 李珞珈很坦然地由他看。他说:“正如你所见,我对你也没有欲`望。” 这句话太像是拒绝了,陈汇一阵难过,半天才缓过来,试图把这一切梳理明白。 陈汇喜欢上李珞珈,也曾经找过关于同性恋和双性恋的心理书籍,知道了很多奇怪的性癖,比如恋物、甚至恋尸,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无性恋。他在李珞珈的书单上看到过关于柏拉图式的恋爱,但那是与李珞珈描述的相反的类型。人们是因为性吸引过于强烈,为了保持情感的牵系才选择暂时隔绝性的影响。 对于李珞珈刚才说的,也许有一种更简单的解释。陈汇还没有过性经历,却已经从寝室夜谈和AV碟片中树立了一种大学男生所传颂的性`爱观:不想做,是因为不够喜欢,不想开始更深入的联系。 陈汇想他应该是失望的,然而实际上失落感并没那么强。他相信李珞珈不会欺骗他。不是因为他们的交情或是怎样——李珞珈这个人,像是与欺骗绝缘的。 他试探着问:“那我对你有意思……可以吗?” 李珞珈笑了笑:“我不介意。” 陈汇咽了口口水。李珞珈明显是听到了,唇上又浮现了那种宽容而温柔的笑意。 陈汇欲盖弥彰:“我说的不是……不止是性的意思。” 他还想解释什么,却被李珞珈的动作打断了。 李珞珈起身上床,整个人跨坐在陈汇的大腿两侧,双手搭在惊讶地支起上半身的陈汇的肩膀,赤`裸的肌肤隔着陈汇的外裤与他接触。他就着这样微妙的姿态,专注地望着陈汇的双眼,轻声宣告:“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 十五 陈汇有点怀疑李珞珈是不是真的说了这句话。他试探着将手掌扶在李珞珈的腰上,平滑的肌肤触感让他心猿意马。 陈汇说:“李珞珈,我当真了。” 他的声音不稳,语调近乎狠戾,与平时判若两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然而李珞珈仍旧放松地跪坐在他身上,没有反对的意思。沉默中,他毫无预兆地探身上前,给了陈汇一个轻柔的亲吻。 陈汇按着李珞珈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都没有经验。陈汇的吻法粗暴而激烈,磕伤了李珞珈的嘴唇。淡淡的血腥气令他更加兴奋。他一只手护在李珞珈脑后,一只手揽在他腰上,将两人姿势颠倒过来,近乎啃噬地亲吻着李珞珈的全身。 陈汇能感受到李珞珈对他强烈的吸引力,性冲动正让他逐渐丧失判断力,他都硬得发疼了。 黑暗中,陈汇看不清李珞珈的表情,只依靠双手和嘴唇感受李珞珈的身体。他毫无章法地亲吻着李珞珈的胸口,嘴唇吸`吮着李珞珈的乳`头,换来一声疑惑的鼻音。 李珞珈仍然没有反抗。 陈汇揉按着精瘦腰肢的手渐渐向下。他一只手按住李珞珈的臀`部,感受着那介于硬朗与柔软之间的奇妙手感,另一只手粗暴地握住李珞珈的下`体,在李珞珈发出呼痛的闷哼时,又换成了温柔的抚摸。 李珞珈的呼吸在陈汇对他阴`茎的抚慰下加重了一些。 他依旧毫不抵抗地平躺着,微微分开腿方便陈汇动作。陈汇亲吻着他的全身,意识到李珞珈仍然是放松的,只有下腹微微显出肌肉的形状,那种予取予求的姿态太过性`感。 陈汇的亲吻转移到阴`茎。他的手掌轻柔地按压着李珞珈的睾`丸,张嘴含住了李珞珈的性`器。这个动作是那么顺理成章,陈汇丝毫没有反感,相反,他十分积极地舔弄着李珞珈的敏感点,甚至尝试着为李珞珈深喉。 李珞珈的敏感度不高,但平时几乎不自`慰,再加上陈汇的积极抚慰,很快就射`精了。大半的精`液射在了陈汇嘴里,咸腥的气味令陈汇感到难堪与兴奋。他在床头拿纸巾吐掉了,心里想着下次也许可以试试直接咽下去。 李珞珈说:“不做了吗?” 他在射`精之后失神了一小会儿,却没有沉醉性快感的余韵,语调平稳如常。 陈汇不说话,很煽情地亲吻李珞珈的锁骨,执着于留下吻痕。他的阴`茎还硬着,隔着裤子顶在李珞珈赤`裸的大腿上,分泌出大量前液。 李珞珈握住陈汇的右手,指尖触碰到对方掌心的汗意,疑惑道:“你在害怕。” 陈汇原本在李珞珈肩头吮吻着,闻言,用上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破罐子破摔地承认道:“对,我就是害怕,就是怂。我怕现在上了你,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爱上我了。” 陈汇难得讲这样沮丧得近乎幽怨的话,性兴奋使他坦率而冲动,不顾及后果。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后果。李珞珈想了想,忽然揽住了陈汇的脖颈,右手微微用力按着后颈令陈汇低下头,交换了一个亲吻。 李珞珈说:“不会的。” 他自陈汇的裤腰探手进去,略显笨拙地摸到了陈汇的阴`茎,干燥而温暖的掌心磨蹭着龟`头。在理解这一认知的时候,陈汇险些立刻就射了出来。 李珞珈的技巧并不好,手劲儿也嫌大,但情`欲并不仅是依靠技巧。譬如陈汇,只是在黑暗中模糊看见李珞珈专注的神情,便是情动不已。一阵阵疼痛与快感如潮涌,他喘息着抓紧了李珞珈的手臂,额头抵在他肩头,也闷哼着交代出去了。[\hide] 射`精后的疲惫感萦绕着陈汇。他伏在李珞珈身上,脸埋在李珞珈肩头,一时觉得今夜如同春`宵美梦,一时又畏惧立刻美梦就要破碎,几乎不愿意面对现实。 也许是嫌沉,李珞珈在他手臂上拍了拍,陈汇便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李珞珈毫不留恋地起身打开了房门。客厅的日光灯流泻进来,原本的暧昧气氛荡然无存。 “李珞珈……”陈汇哑着声音开口。 李珞珈应声回头:“你要先洗澡吗?” 陈汇有种莫名的挫败感。他坐在床边,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祈求:“李珞珈,你别再这样了。” “嗯?” “我想跟你做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止是为了上床。你别……” 别怎么样呢? 陈汇满心苦涩,又说不出口。李珞珈是无性恋,刚才肯定是他占了便宜,也许他应该直接插入,让这个狠心的人疼痛流血作为教训。然而他毕竟做不到。他喜欢李珞珈,李珞珈又对他那样好,他是绝无可能对李珞珈狠心的。 可相比一次性`爱,他更想要李珞珈长久的爱情。 这样想着,陈汇一阵绝望,几乎要落下泪来。 隔了一会儿,李珞珈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抚上他的脸,陈汇才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流泪了。他尴尬地眨掉了眼睫上的泪水。 李珞珈微微皱着眉,表情有些困惑:“我以为你希望这样——你想要我做你的男朋友?” 陈汇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旋即意识到李珞珈对男朋友这个词仍然没有社会学之外的意义。 然而这样就够了,他们将有稳固的长期关系,他会令李珞珈爱上他的。他愿意抛下所有的患得患失交换勇气。 陈汇说:“是的,我爱你,我想要你做我的男朋友。” 他握着李珞珈的手,与仍然处于疑惑中的青年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十六 陈汇心情颇为微妙,十指在桌面上交叉绞紧,竭力克服心理咨询室这样陌生的环境给他带来的紧张感。 胸口名牌写着Estelle字样的红发咨询师向他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预约表:“性向咨询?” 陈汇僵硬地点头。 他在纽约公众图书馆查阅了很久,通俗小说书卷被翻得卷边,专业文献陈旧而乏人问津。各种心理学派互相矛盾的说法令人无所适从,更加专业与新潮的文献却又因为商业版权而不对公众开放。 这是陈汇呆在纽约的最后一周,他需要在下周三之前跨越整个美国去位于西海岸的网景公司入职。他想弄清楚他与李珞珈的关系,趁他们还能这样亲密地同居。走投无路之下,陈汇才想到来预约心理咨询。 这种事他在国内完全没有接触过,在纽约更是头一次。尴尬在所难免,但比起尴尬,他更害怕误解李珞珈。 Estelle抚摸着尾指上黑色的指环,比了一个放轻松的手势,微笑道:“所以你在忧虑自己是无性恋?” 陈汇否认了:“是我的恋人。他——”说出这个人称代词的时候,陈汇刻意看了一眼Estelle的脸色,后者十分专业地无动于衷,“他说他是无性恋。我想知道——希望你告诉我——关于无性恋的一切。” 陈汇换了种说法,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英语母语者。” Estelle表示理解。她思索了一下,拿出了一张海报板。陈汇看到海报板上画着彩虹旗,下面是LGBT的标准介绍。 “这是我们通常说的‘酷儿’人群。”她在“Queer”这个词上屈了屈手指,打了个双引号,以示并非歧视。 “然而——”Estelle的语气夸张,手上将海报板很戏剧性地转了个弯,露出反面的内容,“这个分类并不完全。” 海报板的背面是一个硕大的问号,问号周围写满了各种各样的单词,漫长的否定前缀与变义后缀让陈汇有点眼晕。 Estelle依次指向字号比较大的几个单词:“泛性恋,性别认知困惑,以及无性恋。这几项在LGBT之外的Queer人口比例里相对要高。” 陈汇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医生——” Estelle一笑:“叫我Estelle。” “那么Estelle,”陈汇示意手里的笔记本,“我可以记下来吗?” Estelle看向那本已经被写到一半的笔记本,俏皮地一眨眼:“当然可以。看起来你已经做了很多功课。” 陈汇笑了笑。 Estelle的神情变得认真:“无性恋的主要表征是性`欲缺乏。无性恋者不对任何人产生性`欲。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个,但恐怕还有很多的疑问,比如,无性恋者是否有生理障碍,是否来源于物理、化学或心理因素,他们是否主动拒绝性`爱甚至恐惧性`爱。 “答案是不。 “无性恋不是生理障碍,没有特定的成因。无性恋也不是一种心理疾病,尽管我们到最近十年才认识到这一点。” “无性恋者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们中大部分人对性`爱的态度就像对待日本寿司,”Estelle看向陈汇,“我猜你是日本人?” 陈汇否认了:“中国人。” “抱歉,那,就像对待天津炒饭,”Estelle换了个比喻,“他们不介意陪朋友吃一顿,但没兴趣自己专程开车去中餐馆或者邀请朋友。在无性恋者的生活中,性`爱是可有可无,这也是他们在与有性恋伴侣相处的过程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 陈汇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无性恋者也会有伴侣?” “当然,”Estelle笑起来,“无性恋者不是无浪漫者(Aromantic),他们可以像有性恋一样享受亲密的关系,只是不通过性`爱表示。无性恋者可能是异性浪漫或者同性浪漫,也有可能是双性浪漫和泛性浪漫甚至无浪漫者。他们的恋爱对象也不一定是无性恋者。” 陈汇觉得嗓子有点干:“无浪漫者——无性恋也可能是吗?” Estelle认同了:“是的,这个比例相对来讲不高,但确实有可能。” 她向明显过于紧张的陈汇安抚性地笑了笑:“不要太悲观。你说你的恋人只对你承认了无性恋身份?那他很有可能并不是无浪漫者。一般来讲,酷儿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包括性别、性向与浪漫取向,尤其在一段浪漫关系中。” 她笑着敲了敲手里的海报板:“所以恭喜你,他向你承认这些,意味着信任。很难想象一位愿意对你坦陈无性恋身份的恋人拒绝透露他的无浪漫取向。” 辞别Estelle后,陈汇一路急匆匆地向NYU哲学系走去。他的心情雀跃而忐忑,像是一个乌云密布的黎明。他急于确认,尽管畏惧答案。 李珞珈如他所料在哲学系楼下的咖啡厅。陈汇在他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眼神直直地盯着李珞珈,直到后者若有所觉地从书本里抬起眼。 陈汇说:“我们回家吧。” 这是周五下午三点半,按照李珞珈的作息,他会在学校待到六点,做完教授布置的阅读训练,然后打包两份三明治带回家。陈汇从他们交换的email中知道这个,然而他还是问了。 而李珞珈也答应了。他看着陈汇急切的目光,微微一笑,去结了单。 刚一到玄关陈汇就反手锁死房门,将李珞珈压在房门上亲吻。他紧紧搂着李珞珈的腰,气息炽热而急不可耐。李珞珈有些疑惑,却没有反抗。 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不均了,陈汇才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李珞珈微微皱眉,陈汇笑着用大拇指擦去他嘴唇上的唾液:“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陈汇向李珞珈坦白:“我去做了心理咨询。” 李珞珈挑起了眉。 陈汇把他与Estelle的对话简短地复述了一遍。他十分紧张,中途还口吃了一两次。紧紧相贴的胸膛传导着过速的心跳。 陈汇问:“珞珈,你是无浪漫者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知道。肯定的回答无法让他就此放弃,而否定的回答也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能获得李珞珈的爱。 然而他总想知道。冥冥之中,陈汇觉得,这个回答能代表李珞珈对他们这样暧昧关系的看法。 李珞珈直视着陈汇的双眼。他面容沉静,语调有一份奇特的认真与温柔。 他说:“不,我不是。” 十七 次日是周末,李珞珈延续在国内的习惯,以亲临其境的方式向陈汇介绍这座城市。陈汇私下将这称为一周一次的约会,而李珞珈并不打算纠正他的认知。 林荫道上行人寥寥,陈汇有点想牵李珞珈的手。 他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背擦过李珞珈的,后者很快察觉到了,侧头给了他一个微笑。陈汇感觉到李珞珈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他们在百老汇的一家Gourmet等餐时遇到了熟人,Estelle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当天的纽约时报的政治版。 她先看到李珞珈,很夸张地捧住了心口,语气亲密而熟稔:“哦!Rorschach!你有男朋友了!” 李珞珈朝她一笑,没有反驳。陈汇心跳得很快。他握紧了李珞珈的手,也自然地跟Estelle打了招呼,后者非常惊讶地挑起眉毛。 对此,李珞珈评论道:“一般咨询者和心理医生不会在私人场合承认有来往,尤其是——”李珞珈指了指自己:“在你的主要矛盾对象在的时候。” 陈汇有点尴尬,辩解道:“可是我都告诉你了。” 李珞珈便很轻快地笑起来:“是因为你信任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街心公园上里闲适啄食的鸽群,沉吟道:“作为回报,我也应该告诉你一件事。” 难得的,李珞珈流露出了些微不自在的神态:“我不擅长讲述这些,你最好再去找一趟Estelle。” 于是周一,陈汇在打包收拾行李的间隙又去了一趟Estelle的办公室。他完全不明白李珞珈的要求,但Estelle似乎很明白,而且对此十分不满。 Estelle说:“Rorschach说过你要来。”她撑着下巴,一脸挑剔地打量着陈汇,完全不同于第一次见面时开朗和煦的咨询师形象。 陈汇被她看得发毛。 Estelle从桌面上推过来一个浅绿色的文件夹:“Rorschach的心理咨询档案。只能在这儿看。禁止带走。” 陈汇表情震惊,迟疑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 Estelle很不满他的犹豫:“只有今天。今天是私人谈话,而且是Rorschach授权把这些给你看。不要质疑我的职业道德。” 陈汇解释道:“不……我只是没想到珞珈,他也会来寻求心理咨询。” 李珞珈在陈汇心中简直是全能的,他难以想象李珞珈需求心理帮助。 而且李珞珈没对他说过这个。 Estelle撇撇嘴:“Rorschach可是我的第一个来访者。” Estelle说:“我认识Rorschach是两年前,担任选修课助教的时候。后来我硕士毕业来做心理咨询师,拿到第一张预约单居然就是他的,当时也很惊讶。你知道Rorschach那个人,完全看不出来会在什么地方动摇。 “Rorschach的问题不止是性向。实际上,他各个方面的心理认同都出现了问题。我认为那是源于他正在经历的某段亲密关系中的投射性认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 “他是无性恋,无法从性吸引中得到爱的判据。更麻烦的是他缺乏共情,在浪漫层面上也很难理解爱情的意义。他说他享受与某个人——也就是你——的相处的时候,其实无法简单将之归类为爱情。 而你,很明显希望Rorschach爱你。” Estelle换了个坐姿,身体前倾靠在办公桌上,有意无意地摆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Rorschach当时很迷茫。越是理性的人越难以接受规则的破灭。他甚至想过放弃NYU哲学系的全奖offer,转投社会心理。 “我告诉他这不会令他的心理认同状况变好。他会一直觉得他是个边缘人,除非他远离施加投影的人——也就是你。” 她满意地看到陈汇紧绷起了背脊,隔了一会儿才说出下文。 “Rorschach拒绝了。” Estelle很遗憾地摇头:“照我看,他并不需要那么多责任心。” 那么多的责任心是给谁的? 陈汇想象着李珞珈的迷茫,渐渐难过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自以为是。就Estelle所谈论的部分,他对李珞珈的一切影响都只是令李珞珈更为艰难。这令陈汇一切精诚所至的宣言都变成了讽刺。 Estelle扣了扣桌面:“好了,严肃的部分结束了。不要太自责。我不会对以上陈述负责的。毕竟,”她晃了晃尾指上的黑指环,“作为一个无性恋者,我很难做到立场中立,尤其——” Estelle忽然一笑:“我还追过Rorschach。” 她朝着陈汇耸耸肩:“都是无性恋,相处起来会更顺心。你知道我跟那些有性恋同居的感受吗?”她很夸张地皱了皱鼻子:“想象你正在通关最心爱的联机游戏,而你的爱人非得扯着你去跑长跑!而且每周五次!” “再说了,Rorschach从身材到谈吐都很符合我的审美。” 饶是处于郁闷之中,陈汇仍旧立刻警惕起来。 Estelle很无奈地举起双手:“放松,放松。Rorschach早就拒绝我了。” Estelle笑了笑:“其实挺羡慕Rorschach。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以为在你对Rorschach施加了那么多负面影响之后,他为什么拒绝远离你,拒绝最理性最稳妥的解决方案?” 她看着陈汇难以置信的神情,玩笑地立起一根手指在唇上:“Rorschach只授权我给你看他的档案,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讲了这么多啊。” 陈汇深深地看了Estelle一眼:“谢谢。” Estelle无所谓地耸耸肩。 陈汇飞赴Mountain View的时候是李珞珈送机。他在进安检之前拥抱李珞珈,亲吻他的发鬓。他说:“珞珈,我爱你。” 李珞珈回以温柔的微笑。 陈汇不打算隐瞒或者收敛。他渐渐猜到李珞珈为什么不在邮件中告诉他这些,又为什么在他们成为恋人之后告知了。 李珞珈真的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他知道改变有多痛,但他愿意坚持。 而陈汇愿意付出等待与陪伴。 十八 1997年10月,陈汇入职网景,参与Netscape Navigator 3.0的Golden Edition研发。 大量Built-in的功能让陈汇难以避免地想起了瀛海威时空。同样是上线之初表现优异,在瀛海威失去了独家网络经营的优势之后,用户终于别有选择,逐渐弃用了因为拖慢上网速度并且信息匮乏而屡遭诟病的瀛海威时空。 他与李珞珈之间有三个小时的时差,隔空的忧心忡忡依旧良好地传达到了李珞珈的电话筒。李珞珈没有给出任何具体建议,而陈汇也不期望那个——就像李珞珈不会期望陈汇读维特根斯坦一样。 李珞珈只是说:“我订了圣诞节去San Jose的机票。” 陈汇立刻原地复活跳着桑巴舞投入了新一轮的工作。 1997年12月23日,加班到凌晨两点的陈汇被地中海气候的潮冷冬日击倒了。他囫囵睡了三个多钟头就被闹钟吵醒,迷迷糊糊地套好全副武装地去接机,整个脑袋都埋在厚厚的围巾与硕大的口罩里。 李珞珈不含褒贬地陈述道:“你很容易生病。” 陈汇无法反驳。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去牵李珞珈的手。 李珞珈以指腹擦过他眼底浓重的黑眼圈,想了想,摘掉自己的Slouchy Beanie替陈汇带上,又把陈汇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朝着停车场走去。 陈汇租车来接李珞珈。等他将李珞珈的行李塞进后备箱,再回头的时候李珞珈已经坐到了驾驶座上。 李珞珈调好SPS,认真叮嘱道:“要珍惜你的临时驾照。” 陈汇感觉自己被嘲笑了。 他讨厌感冒,以及睡眠不足。 事实证明陈汇的感觉是对的。直到新年前夜他们才开始亲吻与做`爱,因为李珞珈觉得在此之前陈汇的感冒都没好。 陈汇决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在新年夜尝试了插入。烟花与倒计时炸响在耳边,连同闭路电视里成人频道的呻吟声。 壁灯温暖的光线下,李珞珈赤`裸的皮肤像白玉一样莹润。他跪趴在床上,侧脸贴着柔软的床单,安静地感受陈汇沿着脊椎落下的亲吻。 “你需要这个助兴吗?” 李珞珈忽然说。他指的是被陈汇当做教学片酝酿气氛的GV。陈汇立刻否认了,并且关掉了电视——他本来想让李珞珈熟悉一下流程,结果发现李珞珈比他研究得更深入。 “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李珞珈这样解释。 陈汇很克制没有在李珞珈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射出来。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他亲吻着李珞珈的尾椎到穴`口,轻柔地按压着让李珞珈放松。润滑油与手指在李珞珈体内抽`插进出的声音让他迅速地脸红了,下`体坚硬得恨不得直接插进去。 李珞珈体内柔软而温暖,陈汇一寸寸探索与扩张直到他碰到前列腺时李珞珈发出呻吟。他空出一只手照顾李珞珈的阴`茎,前列腺液濡湿了床单,李珞珈不适地抬起腰部,又在陈汇的亲吻下放松了。 “难受吗?” 陈汇用食指和中指轻缓地按揉着李珞珈的前列腺,宽大的指节让括约肌反射性地绷紧,又在有意识地放松下放弃了反抗。 李珞珈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发根微微濡湿,有汗珠沿着脸颊滑到脖颈上,又被陈汇吻去了。他渐渐调匀了呼吸,闭着眼低声道:“你继续吧。” 陈汇看到他露出的脸颊上一片绯红。 无名指的插入让李珞珈闷哼了一声,眉头都绞紧了。陈汇抚慰着李珞珈的阴`茎和绷紧的大腿根部,直到李珞珈逐渐习惯。持续的前列腺刺激让李珞珈完全勃`起,龟`头蹭在床单上,留下淫靡的印迹。 陈汇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他抽出手指,给自己戴好安全套涂好润滑,缓慢地插入李珞珈体内。 最开始陈汇记得要温柔,时刻体贴着李珞珈的反应,但真正做起来的销魂滋味实在难以控制,陈汇过火地操干着身下的肉`体,煽情地亲吻啃咬着李珞珈的背,掐着他的腰企图将自己塞进最深处。 而李珞珈没有抗议。 埋在枕头里的每一声破碎沙哑的喘息与呻吟都让施暴者更加兴奋。陈汇在李珞珈维持不住跪姿之后干脆搂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不时在他乳`头与阴`茎上揉按掐动着,从一切可能的位置给予性刺激,直到身下的人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射`精。 陈汇继续摩挲着李珞珈射`精后的龟`头,过于直接的快感让包裹着他的部位也生理性地抽动起来。陈汇更加用力地抽`插着,一阵阵快感的浪潮在痉挛中来临。 在射`精之后陈汇才渐渐清醒过来。他从李珞珈体内抽出自己,安全套里的精`液满得要溢出来,但他来不及在意这个。他抱着李珞珈换了个姿势,小心地检查李珞珈的情况,替他按摩着跪得发麻的膝盖和手肘。 李珞珈腰上到处都是被他掐出来青紫的指印,臀`部被拍得红彤彤的,穴`口被操干成不健康的艳红。 替李珞珈上药的时候陈汇难过得要命,手足无措地向李珞珈道歉,而后者很温和地笑了笑,表情疲惫而平静。李珞珈说:“我没有喊停。” 陈汇讷讷道:“可是你很难受。” 李珞珈泛着红的眼角显出一种温柔的神情。他说:“我没有受伤。在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的时候,你都没有伤到我。你为什么还要害怕?” 他勾着陈汇的脖子,在他嘴唇上亲吻了一下:“我很高兴能够满足你的性幻想。” 十九 1998年1月,Netscape Navigator市场占有率惨遭滑铁卢,网景首次大规模裁员。陈汇险而又险地在年初考核中拿到了高排名,没有出现在裁员名单上。他被调入名为Mozilla的开源项目,登上了了网景为应对微软的免费策略而最后一次迎潮驶出的沧海芥舟。 “挺难想象的啊,”陈汇窝在沙发里跟李珞珈煲电话粥,“免费也就算了,还做开源,这个思路就是敞开了让人盗版吧?” 李珞珈在那边笑得乐不可支。 一周后,陈汇发现李珞珈替他邮购了一本Don Tapscott的《The Digital Economy》,还顺便订了十年份的《经济学人》。 1998年6月,陈汇参加了旧金山的Gay Pride Day Parade。街道上人群熙攘,彩车与横幅传递一种薄弱而神圣的希望。赤膊的男子秀出臂膀上电击治疗的伤疤与勋章。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卷发女人与她的同性恋人拥吻。银发绅士推着轮椅汇入他们。 友善的行人向他们鼓掌、吹口哨。抗议者向人群投掷石头,并很快被逮捕。有那么一会儿欢乐的气氛变得粘滞,然后响起了音乐,他们继续前进。 陈汇在人群中看见了隔壁部门的产品经理,后者牵着她的伴侣朝他绽开了一个快活的微笑。她们隔着人群向他喊道:“Shakin' it up!”他笑着回以同样的话语。人潮中迅速地蔓延着这个句子。声浪如潮涌,坚定而不可打败。 1998年8月,李珞珈赴哥本哈根访学。他寄给陈汇的纪念品是一个单腿的锡兵玩偶,简洁的礼品盒里还有一张纸条,其上的字迹优美而熟悉。 Til min standhaftige tinsoldat. 1998年11月,AOL宣布将以免税换购的方式收购网景。公司内部人心惶惶。陈汇在走与留之间挣扎了半个星期,直到听说新的网景总部将设在Dulles。维吉尼亚州离纽约很近,他与李珞珈之间的距离,将从三个小时的时差缩短到三个小时的车程。 1998年12月,陈汇与李珞珈在费城过年假。 新年的Mummers Parade热闹有趣,陈汇与李珞珈坐在露天咖啡厅观赏着盛装载舞的人群从面前经过。陈汇点了卡布奇诺,结果错拿成了李珞珈的黑咖啡。他尝了一口,顿时一脸苦相:“……又酸又苦。” 李珞珈莞尔。 他用刚出烤箱的棉花糖做了一个简易版的S'more喂给陈汇。融化的糖与巧克力黏在他的手指上,被陈汇一点不剩地舔掉了。 1999年10月,李珞珈赴德国参加会议。同日,一架自JFK起飞的飞机于麻省坠毁,机上无人生还。 李珞珈晚了一天才从《柏林报》上看到消息。他在博物馆岛外的林荫道找到了黄色的电话亭,国际转接的话务员忙碌而礼貌地请他稍候。一只纯白的鸽子落在电话亭的支架上,泛着玫瑰红的漆黑眼珠令人心碎。 陈汇的电话在半分钟后接通。现在维吉尼亚是凌晨三点,而陈汇的声音破碎而清醒。他很急切地叫李珞珈名字,而李珞珈耐心地应答。 陈汇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我知道你没事,那架飞机是飞去开罗的,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在飞机失事的消息滚动播出七个小时之后。接下来的一整夜陈汇都后怕得难以入睡。他几乎记不起来那七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 李珞珈说:“不要怕。陈汇,你不要怕。”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风将落叶卷起又放下,鸽子扑着翅膀飞走。有那么一瞬间,李珞珈只能听到听筒里陈汇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声。 他一直等到确认陈汇入睡才挂掉电话。 1999年12月,陈汇与李珞珈在纽约迎接千禧年。 他们参加了白天的时代广场文化游行。陈汇好奇心起,尝了一杯盛装小丑极力推荐的Devil Springs,在此后的全程活动中烂醉如泥,只懂得抱着李珞珈傻笑。 他们在天黑之前回家。陈汇摇摇晃晃地搭在李珞珈的肩膀上,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一会儿是大河向东流一会儿是I want it that way。他被绊倒在玄关的台阶上,然后一边揉着摔疼的胳臂一边用力将李珞珈也带倒在自己身上。 陈汇就着躺在地板上的姿势拥抱着李珞珈,缠绵地亲吻了一会儿。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寒意的风。陈汇醉意朦胧地望了一眼,将李珞珈抱得更紧些。他换了一首歌,轻声地唱起来: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Every time you walk by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二十 来年春天,受到网络泡沫破灭影响,AOL大幅削减开源社区项目经费,过半软件工程师提交辞呈。 市场不景气,陈汇也犹豫起了转行的事情。他收到了硅谷几家公司的邀请,主要来自类似Sun Microsystems之类的硬件厂商,还夹带着一封Google搜索的推广函。 陈汇很忧郁地给李珞珈打电话:“我又想去西海岸了。” 他用了半个小时漫无边际地谈论前景与展望,还有抱怨与现实。无数的术语与比喻随机地出现在对话中,漫长的演讲就像过山车。 李珞珈专心听完陈汇的嘀咕与抱怨,简短地总结出中心思想:“你在撒娇吗?” 陈汇语塞。他琢磨了一会儿,发现居然真让李珞珈说中,顿时乐了,赖皮地对李珞珈讲:“我就是在撒娇,快说点什么来安慰我。” 李珞珈便认真想了想,建议道:“我可以提前一年毕业。课程要求和论文课题都接近尾声了,教授应该会同意。” 陈汇就不说话了,只觉得心口涨得满满的。 最后陈汇说:“李珞珈,我觉得你早就爱上我了。” 李珞珈在电话线那头很轻快地笑。 趁着网景离职与Google正式入职前的间隙,陈汇回了一趟家。 郑芬芳很早就因事故而离世了,陈志国在陈汇四年级的时候娶了一个离异带女儿的同事,又在一年后给他添了个弟弟,于是家庭里有了包括他在内的五口人。 陈汇小时候总跟着母亲,后来母亲逝世了就不怎么与家里人亲近了,再见面也只是客气地问好。陈志国口气生硬地问陈汇的近况,陈汇也一五一十地答。讲到后来没话说了,阿姨便也插了几句活跃气氛。 陈汇给家里人带了一些电器,又用这三年大半的存款给陈志国办了一张长城卡。陈志国很生气地甩手:“我还硬朗着,不要你的钱。”陈汇就低头笑笑,在走之前把钱偷偷交给了阿姨。 回美国的那天陈志国来送他。父子两个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相顾无言。陈汇拖着行李进机场的时候才等到父亲的一句万事保重。陈汇回头看他,陈志国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他只是拍了拍陈汇的肩膀。 省城机场人声喧沸,熟悉的口音上演着离别与重逢。陈汇独自排队安检,毫无来由地,忽然特别想见李珞珈。 国际航班不同城市的改签很难办,机票代理在电话里操着港普很憋屈地讲:“陈先生呢,您可以考虑在三藩落地再飞纽约的嘛,只晚五个小时,票价还有便宜哦。” 陈汇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拒绝了。 周三下午李珞珈有助教课,没办法临时调换时间,陈汇便自己拎着箱子去找李珞珈。他从后门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地听李珞珈给本科生讲逻辑学导论。 陈汇在机场巴士与地铁一路挤过来,形容疲惫,精神亢奋。他的目光穿过大半个阶梯教室,与李珞珈遥遥相遇。 李珞珈穿着灰蓝色的衬衫,严谨地扣好了袖扣和领口第二颗扣子。陈汇很喜欢看他这样穿。他撑着腮望着李珞珈,想起来他们的长途会面似乎总是错开了春天。 也许那是因为李珞珈好看得连春天都会躲开。 下课铃响后有两位作风开放的女孩子向李珞珈问电话号码和地址,李珞珈在她们的笔记本写上了办公电话。陈汇很绅士地站在旁边,双手抱胸佯装大度。 反正能与李珞珈并肩回家的只有他而已。 纽约有个好天气,他们快步走过风景与历史。陈汇连比划带吆喝地说着这一趟回国的琐事,李珞珈双手插袋微笑着听。走上公寓楼梯的时候陈汇问李珞珈:“你想回家吗?” 李珞珈纠正道:“我们正在回家。” 陈汇在玄关拥抱李珞珈。 这个拥抱让他放松。旅程的疲惫与压抑在一瞬间释放出来。陈汇说:“珞珈,我特别想你。” 李珞珈吻了吻他的嘴唇,问道:“要做吗?” 陈汇失笑。他说:“不做,你让我抱一会儿。” 李珞珈便安静地环住陈汇的腰,感觉到对方把脸埋在自己肩头。 他们真正拥有一个家是一年后的事情。 李珞珈提前一年博士毕业,进入斯坦福哲学系任讲师。他在教员住房申请那一栏勾选了否,紧急联络人栏里是陈汇的名字与电话号码,以及他们同居的新家地址。 每一步都像是陈汇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而微薄的希望也总会慢慢地萌芽。陈汇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家庭伴侣”是同性亲密关系的极限,直到某一天他坐在餐桌前接过李珞珈递过来的当天的《SF Examiner》。 In re Marriage Cases的标题占据了太大的版面。 2008年6月,在加州最高法院准许同性婚姻法案的第二天,李珞珈与陈汇登记结婚。 三藩市政厅前广场人满为患,他们排了3个小时的队才得到那张结婚证书。 有志愿者替每一对新人拍照。陈汇揽住李珞珈,全程都捧着结婚证书笑得眉不见眼。他说:“怎么办,李珞珈,我感觉我这辈子已经圆满了。” 李珞珈微笑道:“我以为我们才刚刚开始。” 陈汇就很开心地侧头与他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 人潮仍在涌动 他们身后是彩虹旗与白鸽。 他们面前是漫长的未来。 THE END 啊,白天还觉得写得简直糟糕透顶再创新低自我厌恶到流着眼泪想删文,晚上再看就觉得其实也还不错嘛。 虽然理智告诉我这是因为晚上太困了我不清醒。 这篇文问题一大堆,逃避矛盾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想写温柔的部分所以硬生生把一个中长篇的设定塞进3万字里——对不起我懒。 不过还是挺喜欢的啦。至少我很认真地写了喜欢的题材和人物形象,还用了非常喜欢的标题!“望美人兮长颈鹿”是聂绀弩的诗,真的超可爱啊!长颈鹿!怎么想到的?太萌了。 顺便一说文里两章全部用年份引起的做法是故意的。虽然偷懒也是一个理由【。】但更多的是想表达时间的流逝!因为那两章是异地恋!从使用效果上来讲……算了我们换一个话题【。 但其实也没啥别的话题……哦对了,这篇文里埋了蛮多的梗,希望以后自己看的时候还能想起来然后会心一笑:) 总之,完结啦!谢谢追文的GNs,有缘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小鸟游空。】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